第5章

第二十六年 用户34935637 21045 字 2025-11-06 02:44: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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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那片刺目的、占据了整个玄关区域的、已经凝固发黑的巨大血泊。

它浸透了我亲手挑选的米色地毯,边缘不规则地蔓延开,像一幅拙劣而疯狂的抽象画。

血泊的中央,空无一物,只留下一个人形的、颜色更深的凹陷痕迹,以及周围喷洒状的、密集的暗红色斑点。

那里,就是奈美子最后倒下的地方。

我的目光,无法从那个痕迹上移开。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残留,看到她最后的挣扎,她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神,她可能微张着、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唇。

就在几天前,她还跪在这里,用抹布仔细擦拭着地毯上航平不小心打翻果汁留下的污渍,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温柔。“霧君、このカーペット、お気に入りなんだから(雾君,我很喜欢这块地毯呢)。”

而现在,它被她的鲜血,彻底玷污,变成了她死亡的证明。

视线机械地移动。

血迹……从玄关开始,断断续续,如同恶意的指引,一路拖曳向厨房的方向。

沿途,墙壁上溅射着星星点点的暗红,翻倒的小茶几,散落一地的绘本——那本《ぐりとぐら》的封面上,也沾染了几个模糊的指印,小小的,不知是她的,还是……

そして、あの靴跡だ(还有,那些鞋印)。

清晰地印在地毯上,带着血渍,小巧的,女性尺码的鞋印。它们凌乱地重叠着,仿佛记录着凶手冷静或慌乱的移动。那独特的、24厘米左右的韩国产女鞋的花纹,像凶手的烙印,刻在这个家的心脏上。

而在客厅的茶几上,那瓶喝了一半的“MIUI”牌养乐多,静静地立在那里。瓶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某个人的指纹,瓶口边缘,或许还沾着凶手的唾液。

它像一个冰冷的、充满嘲讽的见证者。

“監察医の見立てでは(法医的判断),”八斗警官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,不高,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,

“凶器はおそらく、厨房から持ち出された包丁です。奥様は、抵抗されました。犯人は、おそらく腕や体を切られ、かなりの出血をしています

(凶器很可能是从厨房拿出的菜刀。尊夫人进行了抵抗。凶手很可能手臂或身体被割伤,流了相当多的血)。”

他指向那些血迹和鞋印的延伸方向。

“室内だけでなく、階段、駐車場、そして500メートル先の田幡山公園の手洗い場まで、同一のB型血痕が確認されています。犯人はそこで止血を試みたようですが……

(不仅在室内,楼梯、停车场,直到500米外的稻田山公园的洗手台,都确认了相同的B型血迹。凶手似乎在那里试图止血……)”

稻田山公園……

回忆如同锋利的玻璃碎片。

去年春天,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航平在她怀里安睡。她低头看着儿子,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胎毛,阳光透过樱花树的缝隙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那一刻的宁静与幸福,几乎让我以为时光可以永远停留。

那个充满她笑声的地方,如今却沾满了杀害她的凶手的、肮脏的血迹。

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,我猛地弯下腰,再次干呕起来,喉咙里只剩下苦涩的胆汁。

“航平……僕の息子は……(航平……我的儿子呢……?)”

我几乎是凭借本能问出这句话,声音破碎不堪。

“お子さんは、近藤様のご自宅で、山下が付き添っています。身体的には無事です

(令郎在近藤女士家里,由山下陪同。身体上没有大碍)。”

八斗警官回答道,但他的语气里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。

他顿了顿,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客厅,最后落在那张儿童餐椅上。

“ただ……高羽さん。お子さんが発見された時、そして現在も……非常に‘おとなしい’という報告があります。状況を考えると、それが……

(但是……高羽先生。据报告,孩子被发现时,以及现在……都非常‘安静’。考虑到现场情况,这种安静……)”

他的话没有说完,但那未尽的含义,比任何明确的指控都更让人不寒而栗。

航平的过分安静。凶手的女性特征。那瓶被喝过的、陌生的养乐多。

所有的线索,都隐隐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——凶手,可能认识奈美子,甚至……可能认识航平。

她是否在行凶前后,用某种方式……安抚了那个仅仅两岁的孩子?还是说,航平目睹了太过恐怖的景象,以至于他的小小心灵选择了彻底的封闭?
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
我环顾着这个曾经充满生气的家。每一个角落,都残留着奈美子的气息,残留着我们共同生活的痕迹。

墙上挂着的我们蜜月旅行时的合影,她笑得那么灿烂;沙发上她钩织到一半的毛线盖毯;厨房里她摆放整齐的调味罐……

而现在,这一切,都被蒙上了一层冰冷的、血腥的阴影。

爱,化作了恨。

温暖,化作了死亡。

日常,化作了犯罪现场。

我缓缓地、颤抖地伸出手,想要触摸玄关墙壁上那片飞溅的血迹,仿佛那样就能触摸到她最后的存在。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暗红的前一刻,我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。

無残すぎる(太残忍了)。

我再也支撑不住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身体缓缓滑落,最终跌坐在玄关边缘,那片血泊的咫尺之外。我将脸深深埋进膝盖,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泪水汹涌而出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压抑的、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。

八斗警官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像一尊沉默的墓碑,守护着这片刚刚被死亡收割过的土地,也守护着我这具已经被彻底掏空的躯壳。

窗外,警灯依旧在无声旋转,将红蓝交替的光,一下下地投射进来,掠过那片凝固的暗红,掠过那些清晰的鞋印,掠过那瓶刺眼的养乐多,最终,落在我蜷缩的、卑微的、被无尽痛苦吞噬的身影上。

平成十一年,十一月十三日。

我的世界,在这里,被彻底终结。

……

平成十一年(1999年)十一月末,名古屋的雨,冷得浸透骨髓。

雨水顺着寺庙深色的屋檐织成绵密不绝的水帘,落在庭院白色的砂石上,溅起细小的、转瞬即逝的水花。低沉诵经声与规律的木鱼声,在弥漫着线香清冷气息的空气里盘旋,缠绕着每一位吊唁者的步履与心绪。

我站在灵堂的最前方,黑色的西装像一层冻结的冰壳,禁锢着我几乎丧失知觉的身体。航平被我紧紧抱在怀里,他小小的身体包裹在同样肃穆的黑色礼服里,领口那个过大的白色领结,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瓷偶。他依旧安静得令人心慌,那双与奈美子如出一辙的茶褐色眼眸,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祭坛上母亲笑靥如花的遗照,仿佛在努力解读这个被骤然剥夺了色彩的世界。

北白川希望,我自学生时代起便肝胆相照的挚友,像一座沉默的山,始终屹立在我身侧。当我因排山倒海的悲伤而身体微晃时,他宽厚的手掌会立刻稳稳地扶住我的臂膀。

“霧……”他的声音因压抑而沙哑,“少し、横で休むか?(要不要,去旁边休息一下?)”

我僵硬地摇了摇头,喉咙被巨大的悲恸堵塞,发不出任何音节。视野里,只有奈美子明媚的笑容,与被苍白菊花簇拥着的、冰冷的相框。

“彼女は……あんなに温かい人だったのに(她……曾是那么温暖的一个人)……”我近乎无声地呓语,不知是在向谁倾诉。

北白川的手加重了力道,声音里带着与我同源的、被碾碎过的痛楚:“ああ……そうだったな。あの図書館で君が彼女を待ちくたびれてる時、俺はもうダメだと思ったんだ(啊……是啊。那次在图书馆,你等她等到快蔫儿了的时候,我还以为你没戏了呢)。”

那时,我紧张得手心冒汗,在北白川的怂恿下,第三次“偶遇”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位置。奈美子终于出现,抱着一摞书,看到我时,脸上掠过一丝惊讶,随即泛起淡淡的红晕,低头抿嘴一笑。那一刻,北白川在后面对我偷偷比了个大拇指,而我,只觉得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。

而此刻,那曾对我展露无数笑颜的人,已化作冰冷的躯骸,躺在咫尺之外的棺椁中。现实的残酷与回忆的甜美猛烈对撞,让我眼前发黑,身形踉跄。北白川死死撑住了我。

“しっかりしろ、霧(撑住,雾)。”他的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坚定,“航平が……まだ、君を必要としてる(航平……他还需要你)。”

就在这时,一直如同静默人偶般的航平,忽然在我怀里轻轻扭动了一下。他低下头,用小手费力地摸索着礼服上那个对他来说过于深的口袋,然后,掏出了一把儿童用的、橙色塑料圆头小剪刀。

“パパ……”他仰起脸,眼神纯净得像未被污染的天空,却带着一种让我心脏骤缩的执拗,“はさみ……貸して(剪刀……给我)。”

我一怔,下意识地收紧手臂:“航平、何をするの?今は危ないからダメだ(航平,你要做什么?现在很危险,不行)。”

他固执地摇了摇头,小手紧紧攥着剪刀,指向祭坛旁一个装饰用的、系着白色缎带的乳胶气球。那气球圆润饱满,像一颗悬浮的、脆弱的心,被无形的绳索羁绊在半空。

“あの風船……”航平的声音很轻,却像锤子砸在我的耳膜上,“糸を切るの。切ったら……ずっと飛んでくよ。ママのいる、お空に……ママ、きっと見えるよ(那个气球……把绳子剪断。剪断了……就能一直飞走了。飞到妈妈在的天空……妈妈,一定能看见)。”

灵堂内,仿佛连超度的经文都为之凝滞。

我的心被他这稚嫩而残酷的愿望彻底击穿。原来他所有的安静之下,都藏着这样汹涌而绝望的思念。他想用自己唯一能理解的方式,斩断这尘世的牵绊,将爱送往彼岸。

泪水瞬间决堤。我蹲下身,将他和那把小剪刀一同紧紧箍在怀里,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。

“航平……”我泣不成声,“優しい……優しすぎる子だ……ありがとう……パパが代わりに切ってあげる、ね?(真是温柔……太温柔了的孩子……谢谢……爸爸替你剪,好吗?)”

他犹豫地看着我,又看了看手中的剪刀,最终,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我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大手里。

我抱着他,步履沉重地走到气球前。在所有吊唁者无声的注视下,我抬起如同灌铅的手臂,将冰凉的剪刀刃口,对准了那根纤细的、连接着虚幻与现实的白色缎带。

“チョキン。”

一声轻微、却清晰可闻的断裂声。

乳白色的气球,瞬间获得了自由,轻盈地、摇曳着开始攀升。它掠过苍白的菊海,掠过奈美子永恒定格的微笑,穿过敞开的、雨丝飘飞的门廊,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片灰蒙蒙的、无尽的天穹,越飞越高,直至缩成一个无法追寻的白点,彻底融于天地之间。

航平一直仰着头,小脸被门外漫射的天光映照得近乎透明,直到视野里空无一物。

他缓缓低下头,将发烫的额头抵在我的颈侧,用一种带着潮湿气息的、微不可闻的声音问:

“パパ……ママ、喜んで……くれるかな(爸爸……妈妈,会高兴吗)?”

我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,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,感受着这具小小身躯传来的、支撑我活下去的全部温度。滚烫的泪混合着冰冷的雨气,肆意流淌。

“うん……”我重重点头,声音破碎却笃定,“絶対に……すごく、喜んでる。ママの笑顔、見えた気がするよ(嗯……绝对……会非常、非常高兴。好像,都看到妈妈的笑容了)。”

葬礼之后,我做了一个在所有人看来不可理喻的决定。

我在相邻街区租下了一间更小、但采光尚可的公寓,用于我和航平的日常起居。

我要让他尽可能远离那个充满血腥记忆的环境,在一个相对正常、至少表面如此的空间里成长。

然而,那栋井上町的公寓,201室,我依然续租了下来。

当我在不动产中介的合同上签下名字时,房东近藤太太泪眼婆娑地看着我:“高羽さん……それでも、あの部屋に?(高羽先生……即使这样,还要留着那个房间吗?)”

“はい,”我的笔尖没有停顿,“あそこには、奈美子がまだいます。そして……真実も、まだそこに眠っています(是的。因为那里,奈美子还在。而且……真相,也依然沉睡在那里)。”

我保留了案发现场的一切。那片浸透了奈美子生命和凶手罪证的地毯,我请人做了专业的防腐固化处理,它像一块巨大而丑陋的伤疤,赤裸地摊在客厅中央。玄关墙壁上那些喷溅状的血迹,如同绝望的星图,原封不动。

警方取走了那瓶“MIUI”养乐多作为证物,但它在茶几上留下的那个圆形的、略显干净的痕迹,我固执地不让任何人擦拭,仿佛那是连接凶手世界的最后一个坐标。

这里,不再是家。一半是追忆奈美子的圣地,一半是向未知凶手无声宣战的战场。我定期会回来,不是为了居住,而是为了“值守”。

我会静静地坐在那片血泊旁的地板上,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,有时是什么都不想,任由悲伤和空茫吞噬自己;有时则是反复回忆每一个细节,试图在脑海中重构那个下午,捕捉任何可能被忽略的蛛丝马迹。

八斗见良警官在一次非正式的探访中,再次踏入这个空间。他站在玄关,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片凝固的暗红,扫过墙上的斑驳,最后落在我身上。

他没有像寻常人那样露出怜悯或不适,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残酷的气息也纳入调查的一部分。

“ここに……”他低沉地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产生回响,

“高羽さんが、毎日のように向き合っているものですね(这里……就是高羽先生您,每天都要面对的东西啊)。”

他的话语,没有安慰,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被理解的共鸣。我靠着冰冷的墙壁,点了点头,身体的颤抖无法完全抑制。

“八斗警官……少し、話を聞いていただけませんか(八斗警官……能听我说说话吗?)”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攫住了我,不是关于案件,而是关于奈美子,关于那个曾经存在于这个空间里的、活生生的、温暖的女人。

他略显讶异,但立刻颔首:“承知いたしました(乐意之至)。”

我们避开中心区域,在餐厅角落坐下。我倒水的手依旧微不可察地颤抖。

“奈美子は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启话头,声音像是生了锈,“このダイニングテーブルを選んだ時、『家族で囲む食卓は、丸い形がいい』って言って(奈美子她……挑选这张餐桌的时候说,‘家人围坐的餐桌,还是圆形的好’)。”

我断断续续地诉说着。

说她如何热衷于在周末尝试各种新菜谱,成功时像得到奖励的孩子,失败时则会嘟着嘴把失败的“作品”全部塞进我嘴里;说她如何在雨夜,抱着枕头钻进我的被窝,理由是“雷の音が怖い(打雷的声音好可怕)”,明明自己怕得要死,却在我抱住她时,偷偷露出得逞的狡黠微笑;说她怀航平后期,脚肿得厉害,我每晚用热水给她泡脚,她一边舒服地叹气,一边摸着肚子说“パパが優しくしてくれてるよ、ありがとうね(爸爸很温柔哦,谢谢你啦)”。

每一个被翻捡出的记忆,都带着幸福的倒刺,狠狠扎进心脏。我的声音逐渐哽咽,视线被水光模糊。

但我没有停下,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,才能向旁人、也向自己证明,奈美子那样真实、热烈地存在过,她的离去,是何等巨大的掠夺。

八斗警官始终沉默地倾听,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。

他的目光时而落在我脸上,时而又仿佛穿透墙壁,望向某个遥远的、只属于他自己的痛楚之地。

“私も……”在我因情绪激动而不得不停顿时,他忽然低声插话,像是在回应我的痛苦,又像是在揭开自己的伤疤,“家内を、子宮がんで亡くしました。もう、七年になります(我的妻子……是因为宫颈癌去世的。已经,七年了)。”

我蓦然抬头,看向他。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那双总是洞悉一切的眼眸深处,翻涌着与我同质的、被岁月沉淀却未曾消减的哀恸。

“彼女が最後に望んだのは、庭に向日葵の種を撒くことだった……でも、その春、彼女はもういなかった(她最后的愿望,是在院子里种下向日葵的种子……可是,那个春天,她已经不在了)。”

他顿了顿,声音平稳得近乎残忍,“だから……この場所が、高羽さんにとってどんな意味か……分かっているつもりです(所以……这个地方,对高羽先生您意味着什么……我想我是明白的)。”

在这一刻,职务与身份的界限模糊了。

我们只是两个被命运剜去重要一部分,依靠着残存的意志和对真相(或记忆)的执着,在人间继续行走的孤独灵魂。一种基于共同失去的、沉重而牢固的纽带,悄然联结了我们。

“この事件は……”八斗警官的目光再次投向客厅中央那片区域,眼神重新变得如同淬火的钢,

“私の手で、必ず終止符を打ちます。たとえ、生涯をかけても(这个案件……必定会由我的手,画上句号。即使,要耗费一生)。”

“はい……”我迎着他的目光,声音虽然沙哑,却蕴含着同等份量的决心,“私も……最後まで、見届けます(是的……我也会……看到最后)。”

生活,如同在薄冰上行走,每一步都伴随着碎裂的脆响。

我找到了一份时间相对自由的数据处理工作,收入微薄,但足以维持我和航平的基本生活,更重要的是,它能让我灵活安排时间,配合警方,或者独自沉浸在201室的“战场”中。

白天,我送航平去幼儿园,然后回到那个承载着双重意义的公寓。

我会进行最基本的清扫,为绿植浇水,但总会像避开雷区一样,绕开那片地毯,绕开那些墙壁。有时,在给航平讲他睡前故事时,我会不经意间瞥见地毯边缘那个清晰的鞋印,声音便会骤然卡住,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,需要用力吞咽几次,才能将翻涌的情绪压下,继续用尽可能平稳的声调讲述王子的冒险。

深夜,当航平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,便是我卸下所有伪装,直面支离破碎内心的时刻。

我会独自坐在201室客厅的阴影里,就着邻街路灯透进来的、昏黄而暧昧的光线,凝视那片凝固的暗红。有时,耳边会产生幻听,是奈美子短促的惊喘,是凶手匆忙逃离时带倒椅子的闷响。

我会鬼使神差地走到玄关,伸出手指,悬在墙壁那些深褐色的斑点上方,指尖能感受到一种冰冷的、属于死亡的斥力,永远无法真正触碰。绝望如同附骨之疽,在寂静中啃噬着我的骨髓,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发出无声的呻吟。

但清晨总会来临。当航平揉着惺忪睡眼,穿着印有小熊图案的睡衣走出房间,用带着奶香和睡意的声音喊“パパ、お腹すいた(爸爸,我饿了)”时,我必须将所有的崩溃与撕裂死死封印在灵魂深处,努力调动面部肌肉,扯出一个看似正常的笑容,为他煎一颗形状完美的荷包蛋,送他前往那个充满童声的世界。

我带着逐渐长大的航平,去警局查看最新的物证分析报告,领取根据技术进步而略微清晰的凶手模拟画像,然后一起到街头散发。

航平会模仿我的样子,踮起脚,将他手中的传单递给行色匆匆的路人。有人会报以同情的叹息,有人则会漠然地别开脸。每当这时,航平会困惑地拉拉我的衣角。

“パパ、あの人は、なぜ無視するの?(爸爸,那个人,为什么无视我们?)”

我只能蹲下身,抚平他被风吹乱的头发,轻声解释:

“誰にも都合ってものがあるんだよ、航平。でも、諦めちゃいけないんだ(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啊,航平。但是,我们不能放弃)。”

在勉力维持的振作与随时可能崩塌的内心之间,时间如同粘稠的液体,缓慢地流淌。

庭院里奈美子手植的云杉一年年变得更加挺拔,航平一年年褪去稚气,而我和八斗警官,以及那些始终未曾遗忘此案的刑警们,鬓角也悄然染上了霜色。

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,但那追寻真相、为奈美子讨回公道的执念,却如同地毯上那些无法清除的血迹,早已渗透进我生命的纹理,成为支撑这具残破躯壳行走于世的、痛苦而坚韧的脊梁。

一个周末的午后,航平从幼儿园回来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白色的、心形的气球。又是气球。

他跑到我面前,仰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、明亮的期待。

“パパ、”他小声说,“これ、ママにあげる(这个,给妈妈)。”

我愣了一下,蹲下身,与他平视:“ママに?”

“うん,”他用力点头,“先生がね……お空にいる人には、風船にお手紙を付けて飛ばすと、届くんだって(嗯,老师说……给天上的人,可以把信系在气球上放飞,就能送到)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颤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、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母亲的思念。

“パパも、ママに手紙、書く?(爸爸也,给妈妈写信吗?)”他期待地看着我。

“……うん、書く(……嗯,写)。

航平用彩色铅笔,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,画了三个歪歪扭扭的手拉手的小人,旁边写着练习了很久的、依旧稚嫩的平假名:“ママ、ありがとう。はやくかえってきて(妈妈,谢谢。快点回来)。”

而我,拿着笔,对着空白的信纸,久久无法落下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最终,只写下了一行字:

奈美子へ、

約束は、果たします。

(致奈美子,

约定,我一定会完成。)

——霧

我们将纸条仔细地系在气球的绳子上,然后来到了阳台。春日的阳光暖暖的,微风拂面。

“ママ、はい、どうぞ(妈妈,给,请收下)!”航平踮起脚,郑重其事地松开了手。

白色的心形气球,晃晃悠悠地,乘着风,向着湛蓝的天空,越飞越高,越飞越远,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,消失在云层深处。

航平一直仰着头,直到再也看不见,才低下头,小声地问:

“パパ……天堂の郵便料金、高いのかな?

(爸爸……天堂的邮费,贵吗?)”

这个问题,天真得让人心碎。我把他抱起来,让他坐在我的臂弯里,我就这样呆愣着。

看着那棵云杉树……

我知道,我灵魂的一部分,已经永远滞留在了1999年那个血色的午后。

而存活于现世的这一部分,必须背负着这份永恒的破碎,连同奈美子未能耗尽的温柔与爱,继续走下去。

为了航平能拥有一个尽可能完整的未来,

也为了,那个在葬礼上,对飞向天空的气球许下的、尚未完成的约定。

……

时间,变成了一种缓慢的刑罚。

平成时代在哀乐中终结,新的年号带着陌生人的欢欣开启。名古屋的街道愈发繁华,霓虹灯闪烁着冰冷而陌生的光芒。世界喧嚣着向前奔涌,唯独将我,连同那栋井上町的公寓201室,遗弃在名为“过去”的荒芜海滩上,任由名为“失去”的潮水,日复一日地冲刷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堤岸。

我像个偏执的守墓人,持续支付着那笔昂贵的租金,维系着201室的“原状”。那里不再仅仅是现场,它是我溃烂的、无法愈合的伤口本身。每一次推开那扇门,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埃、防腐剂和……某种若有若无、或许只是我心理作用的、经年不散的血腥气的味道。我会坐在那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、僵硬的地毯边缘,手指悬在空中,虚虚地描摹那个由警方用白线画出的人形轮廓——那是奈美子最后倒下的形状。

有时,我会产生极其清晰的幻觉。仿佛能看见她穿着那件米色的家居服,背对着我在厨房忙碌,哼着那首她最爱的、旋律模糊的歌。我几乎要开口呼唤她的名字,声音却卡在喉咙里,化作一声压抑的抽气。幻象消散,只剩下眼前这片凝固的、丑陋的暗红,像一个永恒的、无声的嘲讽。胃里会一阵翻江倒海,冷汗瞬间浸透后背。二十六年来,这种瞬间从未减少,只是从最初的尖锐刺痛,变成了如今这种沉闷的、渗透到骨子里的钝痛。

那些线索,曾经像是黑暗中的萤火,如今却成了灼烧我神经的烙铁。

那24厘米的鞋印,我几乎能闭着眼睛画出它的每一道纹路。它像一个幽灵的签名,刻在我的视网膜上。我像个游魂,徘徊在各大鞋店,拿着那张早已磨损不堪的鞋印图纸,重复着毫无希望的询问。店员们或同情,或麻木的眼神,像细小的针,扎在我早已麻木的感知上。这双鞋,和它的主人一样,彻底消失在了人海茫茫之中,留给我的是无尽的、徒劳的追寻。

那瓶“MIUI”养乐多。每次在便利店看到类似包装的饮品,心脏都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呼吸骤停。它曾经是活生生的奈美子,可能微笑着递给凶手的饮料。这个画面,比任何血腥的场景都更让我感到窒息和……一种被背叛的、荒谬的愤怒。为什么?为什么是她?为什么是那个温柔到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奈美子?

关于凶手受伤流血的推断,曾是最大胆的希望,如今却成了最恶毒的折磨。B型血。我的脑海里有时会疯狂地闪过一个念头:如果我把这座城市所有B型血的女性都找出来……这个念头本身,就足以让我意识到自己离崩溃有多近。她流了那么多血,却像水滴融入大海,了无痕迹。她是否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,嘲笑着我们的无能?嘲笑着我这个守着妻子血迹、像个傻子一样坚持了二十六年的男人?

航平那句“便利店阿姨”,像一根柔软的刺,扎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它曾带来微光,但更多的是更深的不解与痛苦。我的儿子,在那个地狱般的下午,究竟看到了怎样的一张脸?那张脸,是否曾对他露出过伪善的微笑?每思及此,我都恨不得将那个隐藏在人皮下的恶魔揪出来,碾成齑粉。可现实是,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。

DNA技术的每一次进步,带来的不再是希望,而是一次次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的仪式。八斗警官的电话铃声,会让我条件反射地心跳加速,手心冒汗。

“高羽さん、また……”(高羽先生,又……)

每一次,我都屏住呼吸,仿佛等待最终的审判。

而每一次,听筒那头传来的,都是八斗警官那愈发沉重、带着难以掩饰疲惫的道歉:

“申し訳ありません……今回も……(非常抱歉……这次也……)”

希望,不是慢慢熄灭的。它是在一次次这样的“また”和“申し訳ありません”中,被反复碾压,最终磨成了细腻的、无孔不入的粉末,混合在呼吸的空气里,带着绝望的味道。

航平,在我的身边,像一株在阴影里顽强生长的小树,悄然长大了。

他的眉眼,是奈美子留在这世间最温柔的复刻。可他的眼神深处,总沉淀着一丝我无法驱散的、与年龄不符的沉郁。他从不主动问起母亲,也回避任何可能与“那个下午”相关的话题。他的沉默,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我内心同样无法言说的巨大空洞。有时,我会在他睡后,偷偷站在他的房门外,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,泪水无声滑落。我辜负了奈美子我没能给他一个完整、阳光的童年,我让他的生命从一开始就蒙上了无法擦去的血色。

他的毕业典礼,他带着女朋友回家吃饭,他的婚礼……所有这些人生重要的时刻,我都在场,努力扮演着一个欣慰的、正常的父亲。但每一次,当看到别人家父母双全、其乐融融的场景时,一种尖锐的、混杂着嫉妒、愧疚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感,会像毒蛇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,几乎让我窒息。我微笑着,心里却在无声地呐喊:奈美子,你看到了吗?我们的航平长大了……可是,你不在。

北白川希望,是我唯一的浮木。

无数个夜晚,我瘫坐在他事务所的沙发上,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。酒杯在手中颤抖,里面的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,像是为我倒计时的钟声。

“霧……また、駄目だったか(雾……又,不行吗)?”他的声音里,是与我同样漫长的疲惫。

我只是点头,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,发不出声音。眼泪有时候会不受控制地流下来,混着威士忌的辛辣,一起咽下,灼烧着食道和空空如也的胃。

“あの家(那个房子)……”我喃喃道,“行くたびに……奈美子が、霧君、もうやめてって言っている気がする……(每次去……都好像听到奈美子在说,‘雾君,停下吧’……)”

可我停不下来。停下,就意味着承认这二十六年的坚持是个笑话,意味着背叛奈美子流淌的鲜血,意味着……我活着的意义,将彻底崩塌。

八斗警官也老了。他退休前,我们最后一次在201室见面。他穿着便服,背微微佝偻,站在那片血迹前,久久不语。

“高羽さん……”他转过身,眼神里不再是锐利的锋芒,而是一种饱经风霜后的、沉重的悲哀,“私は……刑事として……この事件を……(我……作为警察……这个案子……)”

他说不下去了。那双曾经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里,蒙上了一层深深的水光。

我看着他,忽然明白,这二十六年来,背负着这份沉重失败的,不止我一个人。我们像两个被困在同一条黑暗隧道里的囚徒,互相支撑着,摸索着,却始终看不到出口的光亮。

“八斗さん……”我声音沙哑,“ありがとう……本当に……ありがとう(谢谢你……真的……谢谢你)。”

除此之外,我还能说什么呢?感谢他陪我在这无尽的黑暗中,跋涉了这么久。

……

二十六年。

九千四百多个日夜。

每一天,都在重复着希望燃起又熄灭的循环,每一次循环,都带走一部分活着的实感。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、皱纹深刻、眼神空洞的老人,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在图书馆里,会因为奈美子一个微笑而心跳加速的青年。

那栋201室,像一个巨大的、持续流血的伤口,吞噬着我的金钱,我的精力,我生命里所有的暖意。租金累计超过两千两百万日元。这个数字,冰冷地记录着我毫无意义的坚持。里面的时间停滞了,而我外面的世界,在加速腐朽。

航平有了自己的孩子。他抱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来看我时,我努力想笑,却只觉得无边的苦涩。这个新生命的存在,反而更加残酷地映衬出奈美子生命的短暂与戛然而止。我曾偷偷祈祷,航平的孩子能冲淡这个家的阴影,但那份沉重的悲伤,已经像霉菌一样,渗透进了墙壁,渗透进了我的骨血里。

八斗警官退休了。在他的送别会上,他紧紧握着我的手,那双手布满老年斑,微微颤抖。

“高羽さん……すみません……本当に……すみません(高羽先生……对不起……真的……对不起)……”

他一遍遍地道着歉,仿佛这是他能给我的、最后的东西。

我摇着头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不是他的错。是谁的错呢?是那个凶手的。可她在哪里?她或许正抱着她的孙儿,享受着天伦之乐,早已将二十六年前那个沾满鲜血的下午,遗忘在记忆的角落。

“少なくとも……引き分けだ(至少……是平局)。”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,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碎。

平局?

不,这从来不是平局。这是一场漫长的、彻底的失败。凶手夺走了奈美子的生命,夺走了航平完整的童年,也夺走了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、感受幸福的能力。我们所谓的“坚持”,不过是在失败的泥沼里,徒劳的挣扎。

希望?早已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,风干成了苍白的花瓣,一触即碎。

我守着这片血迹,守着这份执念,不是因为相信还能看到真相,而是因为……除了这个,我已经一无所有。这深入骨髓的悲痛,这看不到尽头的破碎感,就是我活着的、唯一的证明了。

……

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2:44:01